和方琳間的交情,不是三言兩語交代得清楚的。
她是四月的雨,六月的風,七月八月的海潮與新月的沙灘,是2009年夏天,我在新竹的很重要的記憶。
總是記得,在那些潮溼悶熱的下午,我們拿了牽繩載著saga,往新竹的每一處海邊騎去。那時的風裡,混著海水與方琳身上淡淡的香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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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到底,當初怎麼認識方琳的我已經沒有太多記憶了。
她是所辦助理,所以在系館中偶然遇見點頭招呼並不是什麼稀奇事。
印象中她最初給我的感覺是親切有禮貌,臉上總帶著笑容,讓人願意接近她。
而後才知道並不是那麼一回事。
第一次見識到方琳,是一回路上偶然與她招呼閒聊,
突然她就從身上摸出一把狗毛炫耀似地,
「你看,這是saga的毛耶!」「啊?」「saga早上又偷親我了,牠的嘴好臭喔!」「啊啊?」「saga還偷摸我胸部,真是小色胚!」「……」
這傢伙是怎麼回事啊?我在心中吶喊。
後來知道saga是她養的狗,據她的形容是可愛到翻掉,每天早上都會偷偷非禮她。
「喔。」我說。
奇怪的狗毛人,是我當時暗自對方琳的評語。
而後,
幾次邀約,幾次吃飯,幾次約著打排球。
慢慢慢慢,也就熟了,也就喜歡上她這個人了。
基本上方琳這個人,你可以用開朗、活潑、聒噪、吵鬧之類的字眼來形容。
她非常會聊天、非常會裝熟,和誰都能聊上兩句。
而她也擅於顧場子、炒氣氛,有她在的地方,裡裡外外總是吵吵鬧鬧。
該說,方琳有不自覺會去照顧周圍所有人的習慣,
所以和她在一起,總是能輕鬆地任她把陽光明朗帶給在場的每一個人。
然而方琳也是有安安靜靜的時候。
現在想起來,那應該是我第一次和方琳單獨吃飯,在學校對面的露天廣場。
那天聊著聊著,突然天空開始下起了大雨。
我們在屋簷下避雨,並坐著看著雨水在白晃的街燈下拉出一道道銀色絲線,
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著算不上交談的話語。
我已經忘記了那天其它的所有細節,只記得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方琳的輕緩與沉靜,隱隱約約好像有種不經意撞見到她武裝背後的真實內在的感覺。
後來我和她的相處常常出現那樣好像時間停滯般的緩慢和悠閒。坐在摩斯漢堡二樓,看著窗外車水馬龍;躺在某一處海邊,聽著潮聲浪聲,看藍天晚霞最終歸於寂寥的深沉。
這種時候,往往是我們安靜下來,讓巨大的寧靜慢慢將我們所吞噬。然後不記得誰先開口,不記得話題的進展也不記得延續與應對,就只任憑著心中的想法意念一點一點隨聲調字句傾露。
這時的方琳比其它任何時刻都令我感到安心,是放鬆與全然的空白。
所以,我一直很想把安靜這樣的形容詞用在方琳身上,不過轉念又想,大概全天下的人都會反對吧?
五月的夏天,是saga,是海邊。
第一次進方琳房間,是為見見久仰大名的saga。
那天我們說好帶saga出去玩。當時我在門邊坐下來,和一身亮黃色皮毛的saga打招呼。
saga眼睛圓滾滾地看著我,慢慢好奇地走近,在距離半徑內我伸手摸摸牠的頭。
正常的狗到此應該要知道分寸的,但saga沒有。
牠繼續前進,直接鑽入我懷裡,然後前腳搭上我胸口,然後………
「咦?喂!等一下!!靠么你幹嘛?啊!!!」
於是第一次和saga碰面,牠就充滿力與美地把我撲倒了,還差零點五公分在我下巴上舔了一下,險些奪去我寶貴的雙唇。
而後我向方琳抱怨妳平常都教saga哪些東西了?她只不懷好意地笑。
接下來的那段時間,大概是我在新竹最陽光的日子了吧?
每個周末下午,我們帶著saga騎往新竹的每一處海邊。
南寮觀海公園的大草坪上,有saga拖著一條長長的牽繩飛竄而過的痕跡;
香山溼地裡,是saga弄得滿臉污泥,毛邊還夾了片扇貝的狼狽模樣。
而新月沙灘,那個留滿我們足跡與笑顏的新月沙灘,
方琳追著興奮亂跑的saga大叫,「那是河豚不準吃!」
方琳走進漲潮的潟湖,一把抱起驚慌失措、勉力游著泳的saga,邊細聲安慰,「你好棒喔好厲害喔!」,而不顧全身衣服早已溼透。
還有,夕陽已落,新月初昇,輕柔走在沙灘上,風、海潮、彷彿直到永遠的寧靜。
方琳說,saga每次看到我都會很高興,因為那代表又要出去玩了。
也順著這樣的理由,我成了方琳家的常客。
有時探望saga,有時看看電視,有時就地方便吃個宵夜晚餐。
方琳的房間和方琳一樣,都有那股安安靜靜令人安心的氣息。
記得有一回在她房間鬧晚了,我們乾脆出門騎到中正路上,號稱半夜兩點營業的金陵包子吃宵夜。
而後又在學校旁的崎嶇小路裡左衝右突,好不容易開出一條小徑,爬上十八尖山看日出。
當火紅如乒乓球大小的太陽自樹梢竄起,我們相視一笑。
年輕的許多衝動與不可解。
又一回,在她房間看電影看到睡著。
半夜醒來,指背上有方琳臉頰的觸感,溫潤柔膩像布丁似地,心中一陣暖意。
而隔天睡醒方琳卻哀怨地指控,
「昨天晚上睡一睡你突然一拳揍過來……我靠在牆邊閃都沒辦法閃……
你潛意識有這麼恨我嗎?」
和方琳相處,最喜歡的是她的隨和與自在。
「小情婦,我們去海邊吧!」那時我總喜歡戲稱她小情婦,因為和她來往總是要偷偷摸摸避開其它人。而她也無可無不可地認了這樣的稱呼。
記得那次我們到了港南,坐在凹凸不平的防波隄上,看夕陽餘暈慢慢給晚雲掩沒。
最後天色全暗,我們摸黑走回隄岸,途中還被巡防隊的聚光燈一路關照。
「哎呀…被當成是偷渡客了……」我有些尷尬。
「哪是,他們是怕我們太暗了看不到會受傷,在幫我們照路呢!」方琳這樣笑著。
好像任何時候,她都能這樣自在地笑著,身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值得開心的。
在另一次的記憶中,我們半夜十二點跑到中華大學,在校門邊的青磚地板上躺下,
聊天,數星星,還邊哼唱著幾首片斷不成調的舊歌。
撒野竟到別人家門口去了。
這種事想起會覺詫異,會覺好笑,不過也清楚明白只有和方琳在一起的時候才做得到。
也曾想過,和方琳這樣不平凡的交情可以持續多久呢?
和她之間的關係是否能始終保持單純呢?
兩人對彼此間距離的默契,會不會在哪一次的越界後,就從此失焦了呢?
我想過,只是沒有想到,在我意識到之前,早已對方琳產生深深的依賴了。
七月,如果要說,是我研究生生涯最不願想起的黑暗時刻。
每天沉重的實驗壓力,常讓我覺得自己不是自己,是一台貼著實驗室財產條的機器。
而那時每個禮拜唯一的喘息,就是在周五晚上跑去方琳家看看電視或電影,呼息短暫的放鬆。
事後回想幾乎覺得,那時我是隨著自己的任性,從方琳身上需索著關心和包容。
甚至也不只是七月,在和方琳認識的一年裡,我早已太習慣在每個沉悶無聊的時刻裡有方琳的陪伴,
習慣於和她分享心情轉折,和生活中的趣事與蠢事。
習慣她的房間,習慣與她沒有顧忌的取笑與打鬧。
這些習慣,儘管不願意承認,已是我對方琳的依賴。
而依賴,對我引以為傲無羈無束的自由自在,是項難堪的嘲笑。
所幸,突然之間方琳死會了,就像小說安排好似地。
對,我說,所幸………。
對象是政億,我實驗室的同學。
尷尬的是,一開始總是我帶著政億到方琳家鬼混的,而今他們自顧自地湊成一對,被拋下的我多少有些哀怨。
「應該……是日久生情吧?」方琳想了好久,這樣說的。
「怪了,我和妳認識更久,也沒在日久生情的啊?」我不滿地反駁。
「因為你不喜歡比你高的女生嘛!」她說。
我看著這回答忍不住笑了。
就當作是這個答案吧!也不值得追究什麼了。
畢竟這個結局已是最完美的了。
政億是個很棒的人,他們的交往,對方琳、對政億,我都感到高興。
「不過我們三個人還是好朋友,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啊!」
「嗯啊。」我附和。然而我心底清楚明白,有些什麼已經不再一樣。
有些什麼,已是不容再模糊不清的。
長久以來,我接受方琳太多照顧,太多關心和鼓勵。
就像檞寄生一樣,
不停自宿主吸取養份,以茁壯、開花,甚至在某些時候供給身邊其它的人。
不過一切都該結束了。
海水漸漸退去,
而天空,還在上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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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琳死會幾乎是一年前的事了,之後我不再有和她私下的往來。
當我在八樓走廊上聞到夏天的海水味,忍不住寫起這篇文章。
而在我寫著這篇文章時,竟看到方琳留言了。
不禁微笑。
也許哪天……真該趁著政億不注意時,來個小小的偷情吧?
- May 29 Sat 2010 17:48
方琳身上有夏天的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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